作者：陈末

蓝雨

雪中的灯里下起了蓝雨，像离家出走的少时知己

站在故乡的路口，在一盏灯里升腾起雨一般的告别

前方路口，有人来，又仿佛再也没有人来

双眸里，有雨在奔腾，又仿佛没有一滴雨

我整夜都在寻觅这种难得的光亮

一盏接一盏的灯里咆哮着告别中的蓝雨

谁是这灯的缔造者？谁又是那雪？

谁是这蓝色小镇的造访者？又是谁恰好要伤心？

看看，雪杉的衣领真是白了又白

被刀雕刻过的小鹿以石的眼光望穿来者

而蓝色的小雨，依旧在灯里尝试着这种微小的试验

看看，到底是少时的世界抛弃了自己

还是自己抛弃了世界……

有那么一阵，灯里什么也没有

消失了，真是什么也没有了

仿佛世界上最公平的时刻便镶嵌在那里

在升腾的蓝雨里，雪以知己般的告别附体于你

蓝色家书

蓝色的天空里弥漫着说不出口的话

来不及说的话，话中话在这里一再变蓝

变低、变轻、变柔，变得湿润透顶又瞬间恢复羞涩

人群散去后的终场，在蓝色的天空里提笔

这才是走丢的女儿，或者是无法回来的人

他们汇集在这里，成为蓝色小镇的天空

成为一封悬浮在头顶上的蓝色家书

是金莲花染就了家书成色？

是百年野生毛柳把笔锋蘸得更为谦卑？

是疣枝桦暴露了埋在金子里的秘密？

还是蓝色的雪回赠于天空的另一封家书？

嗨，这未完的章节与序言

我们来自童话家族的小小约定，或者是另一种告别

你望着我时，我也正望着你

你为我书写蓝色家书时，我也正在抬头望天

蓝鸟

蓝鸟是懂我的，它不在白天发声，也不在窗棂前低声鸣叫

它有缺失的翅膀，和新旧交替的羽毛

它像孩子一样在透明的空气里睡觉

也会像老者一样在石峰上回忆

它不吃鲜花，也不吃蜂蜜，在河边

它和各色种子一起交谈或者是埋葬它们

它不在山楂树间游荡，更不会在草甸深处打盹

多么好玩的举止——

它用蓝色清洁自己，以舔舐伤口的样式代替休息

蓝鸟是懂我的，它不喜欢一口接一口地饮水

从支流上奔来的泪水，从瀑布里坠下的抽泣

它不轻易掀开它们的脸颊，它只在春天饮一口支流

来年，才舍得饮下一滴石雨

它不偷窥豹子的午睡，也不打扰狐狸的美梦

看到它们，它便原谅了所有的攻击和伤害

它喜欢在空中久坐，以焚化的样式代替滑翔

宛若听不见的鸣叫支撑着漫长的黑夜

蓝色城堡

他是玩石头的少年，和她一起构建城堡

她是冲出城堡的少女，和蓝色一起

他们相互占有一小部分蓝和下沉的石头

在炊烟升起的地方，他们点燃我的前生——

他们有健在的双亲，在毡房炉火旁静饮着奶茶

有一对正在嬉戏的孩童打翻了桌上的蓝莓酱

他并不看她，只是伸出手向她要一小块干粮

她也不看他，除了干粮，顺手碰一下他发红的拇指

他们还在相爱，偶尔像仇人一样望对方一眼

那折叠整齐的被褥上，罩着她纺织的花布

四季绽放的杜英使蝴蝶迷晕了眼睛

泛着黑油的马鞍上，他的手指印还在

雪以及更早一些时候的冷在那里绽放

他们有少许牛羊，有白桦围绕起来的领地

沿领地一角，雪峰之下有溪水流进他们的院落

他们有两只白色的天鹅，在溪流深处

时而谨慎，时而大胆

时而闲庭信步，时而奔放自由

时而比他们挨得更近，时而又游得比他们更远

多么宁静又残酷的日子，一日长过永生

永生在石头里更迭、下沉、苏醒又变蓝

蓝果

果是有颜色的，它挑中蓝色，在幽暗的领域

比承诺可亲，比毁灭可信，比蓝色的火焰更为热烈

它不可能吹弹可破，也不会彻底发黑

更不可能独立成章，或者独占一棵参天大树

果是有颜色的，它暗恋蓝色

言语不多，收拢胸口，日夜兼程

一颗一颗缀满枝头，迎着风雨迎着雪

运送那些低头行走的人……

在蓝色小镇，果的颜色更深，像埋在深渊里的故人

你的出现，犹如一道陌生的阳光

从谷底，那些抬起头来的蓝果

它们选择这陌生的凝视，告知你故人的消息

蓝桥

蓝桥在西北的一个村口，在最后一个未出嫁的少女屋前

形成镰刀似的台阶，思念踩上去会像稻穗那样落下来

蓝桥是软的，从村口到小镇，蓝桥仿佛是一座丝绸桥

在天人菊的花海里，在桑葚长成的大路旁

蓝桥借着菊花谈天说地，就着桑葚写下最蓝的挽联

那座无人问津的小屋啊，此前的人声鼎沸已经落幕

故人的灯笼还悬挂在屋檐

当沙尘退却、灰鸽落下，蓝桥便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有人看见它一头挑着月光，有人看见它一头挑着故人

守夜的逝者为它送去成箱的灯台

思念踩上去像莲子一样饱满

蓝桥是长的，是故人的手掌

在幽暗的边界，它总在空中静静地挥手

收纳那些比月光还轻的父亲

蓝桥啊，它其实是一座隐形的自建桥

它的桥墩远在天边又近在床前

在故人的脚步里，它加高加宽的桥面比蓝天还要辽阔

蓝色落日

在围哈拉西部以西，盆地的更低处

一轮蓝色落日正在泰加林中奔跑

村里的少年追逐着落日里的春风

仿佛闪电淹没了电，蓝色追逐着蓝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落日，似蓝色琴弦

由逝者弹奏，由少年聆听，由雪掩埋

过路人在此想起未尽之事与未说之言

出生地的人们把所有的蓝天赶下河

我也从未见过这样的你——蓝色落日

在风中奔跑，以马为伴、以天为畔

向路上遇见的每一个昨天打招呼

为正在吃草的小马献上雪

在围哈拉西部以西，美丽峰的更高处

一团雪正在吞噬着雪，仿佛我吞噬着我

以雪的消失迎接着蓝色落日，迎接着你

细微的春风由此诞生：你作我的永生，我作你的牧马

蓝色书简

我们有久违的爱人，不曾偕老，一眼千年

喝两碗清水代替惆怅

我们有单恋的癖好，在书简里，在空心字典里

我们从不下笔写出单恋者的姓氏与出处

我们有未认识的字，有不可能涉及的江河与山峰

在脑袋里，我们设想一只蝴蝶

不，最好是一只蛹来识破真相

我们有荒芜的黎明和黑夜，在失去知己的路途上——

这联排的风景，最亲的人为我们递出小书简

我们以模糊为美，这落泪的前奏

以雾作媒在群峰之巅，以失去的危险来探险

我们有黑的瞳、莽撞的眼，为阅读这一摞又一摞的小书简

而落下整个冬季里最小的雪

千万不要寄一片这样的书简感动我

墨蓝色的小镇，微观的你，显得比世界更孤独

蓝梦

我梦见不可梦之人

在蓝色小镇上，他们像一小片天空在变暗、在漂浮

我还梦见过大河过堤与冰花，载着失去的孩子和父亲

失去的亲人和陌生人在冰河之上下起了蓝

似是故人来，微笑侵城池……

或许是蓝色小镇梦见了谁

蓝的蝶、蓝的花草与蓝之眼

在白色纸章上，小镇卷起秋风几度

我还梦见过最小的风暴，蓝色的你像针芒一样光亮

被宝石切除，被炉火燃尽

在风暴消失的线条里使你成为这样的现实

最清瘦之人，映照着最殷实的伤

蓝色之墓

遇见你是可贵的也是可信的，我们一起谈论着逝去的

在齐巴罗依的清晨日暮，在白湖之上的春与夏、秋与冬

当牧童到达洪巴斯入口，河水卷过时的问候

我们像浮萍一样映照着河流……

坐在蓝色之墓的时光也是可贵的

你回忆亡故之母，我谈起已故之父

这样我们便可在星星之下并肩而行

或许，他们正在另一个草原上散步

像我们，正在一一认领自己失散的孩子和家人

花楸谷的红果是可贵的，它们赐字于石

沿河道向西，到达羊群时，它们与云合葬

雪杉和红松也是可信的，雪的伴侣

当我们离开蓝色之墓时，它们成为更好的我们

炊烟尤为可贵——

它们画下我们在蓝色之墓上空

它们唤醒我们正在谈论的一切